蔡蓬头看了一眼王阳明,像复读机一样:“尚未。”
王阳明焦急:“那就请您赐教一二啊。”
意料之中的,蔡蓬头还是那两个字:“尚未。”
王阳明停止了追问,他想思索这两个字背后隐藏的玄机。蔡蓬头没有给他时间,把答案说了出来:“从你进入山洞的那一刻起,我已用眼和心看了你好久。你虽然对待我这个臭道士非常尊重有礼,看上去是真的尊崇道家,实际上,你脸上终究有官相,去不掉的。”
这是段大白话,王阳明听懂了。蔡蓬头的意思是,他俗世未了,还没有到达谈仙谈佛的境界。可能还有引申出来的意思:你的理想终究要在俗世实现,而不是山林古刹。
王阳明心上很不平。他在道教上的成就他最清楚。老庄哲学、养生之术,他花了多少年心思!他的道士朋友有多少,数都数不过来!他以道家语境写的诗歌散文,车载斗量。如今却被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几乎全盘否定,他完全不能接受。
然而,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被蔡蓬头否定后,他又听说山中有位得道高僧,于是,迫不及待地去拜访。之前有人提醒他,通往高僧家的路迷幻险阻,从未听说有人可以到达那里。王阳明对这样好心的提醒置若罔闻,热情洋溢地上路了。
那个山洞虽然在九华山中,可的确异常难寻,王阳明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似乎感动了苍天,终于被他找到了那个和尚。让他失望的是,和尚并无传说中的神奇之处,只是丢给了他一句话:
“北宋的周敦颐和程明道是儒家的两个好秀才。”
和尚这句话意味深长。他没有给出王阳明在佛教道路上的指路牌,却指明了让王阳明重回儒学中的心学领域——周敦颐是理学和心学的精神导师,而程明道(程颢)则是心学的鼻祖。和尚的意思是,圣贤之道在民间,在心学上,希望王阳明能从此入手。
这位和尚比蔡蓬头还不厚道,蔡蓬头只是否定王阳明不能求仙入道,和尚却让他马上调头。王阳明心情沮丧到极点,他热情似火地来投奔佛道,却被两个看门的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人世间如果有“热脸贴冷屁股”这回事,那说的可能就是王阳明在九华山的寻仙觅佛了。
不过,王阳明并未理会九华山两个异人的指点。离开九华山后,王阳明回北京上班,重新捡起辞章,在京城的文化圈里混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一天,他在推敲一个句子时,猛地扔下了笔,说:“我怎么可以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到这无用的虚文上!”
这是他创建心学前思想上的第一个转捩点:和辞章说再见。
辞章是虚文,什么才是实的?王阳明的答案是:佛道。
1502年夏,他又请了假,回老家浙江余姚,虔诚认真地温习起了佛经,全身心地练起了导引术。
这件事足以说明,九华山的蔡蓬头和无名和尚的指点和劝告在王阳明心上连个涟漪都没有激起。同时,这件事还验证了另外一个问题:王阳明和他的门徒多年以来都面不改色地说,王阳明心学是从朱熹理学突破而来,并非来自陆九渊。王阳明很少提心学始祖程颢和陆九渊,甚至离他最近的心学大师陈白沙都不曾提过。
事实可能的确如此。如果王阳明心学真的是从陆九渊那里转手而来,1502年他也不会不听从无名和尚的话而在老家钻研佛经和修习导引术。
1502年,王阳明在老家浙江余姚的一个山洞中修习导引术,品读佛经,这并非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当初在九华山一直追寻的目标:远离红尘,成仙成佛。1502年,王阳明已三十一岁。二十多年的追寻,二十多年的苦闷,足以让他把红尘俗世抛到脑后。他在静坐中想了很多,建功立业没有平台,又不能突破理学的大山而寻到成为圣贤的钥匙,文学家的迷梦又被他亲手刺破。他此时唯一的精神支柱只有佛道。
佛道的确能解脱他的苦恼,终止他前半生的迷茫,只要他能放弃一切。但是,他还有个心结。这就是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父亲。毕竟,他是个儒家士子,儒家提倡的第一道德就是孝,他说服不了自己去违背这一道德。
终于有一天,他在静坐中从胡思乱想中睁开双眼,以一副如释重负的口气说道:“亲情与生俱来,如果真能抛弃,就是断灭种性!”他站起来,走出山洞,深吸一口气,外面的空气新鲜纯净,原来俗世才是最亲切的呵。他和佛教说了再见。